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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心之心(雪萊墓志銘)

告别

   我们心里作难,却不至绝(失)望。

——《新约·哥林多后书》

                                     Ⅰ 

      火车在城区喜庆的红色灯光中关上车门,它将一直往西北开去,开到陇南约莫需要三个日夜的时间。天边的流光闪烁着,飞快地滑向天穹的远方,而我握笔的手有些颤抖。

   “我必须得承认,我在这件事情上做得很失败,直到最后,我都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过去的事情如今仍然像蜘蛛网一样缚住我,让我动弹不得,让我缄默不语。”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么一行字,写到行末的时候,右手突然不由自主地抖动了起来,把最后的句号点得歪歪扭扭,溅出的墨迹染脏了纸页。

    这该是日记,还是小说?看着纸面干净笔直的条纹格,我说不清楚,在那之前,我只写过几首诗。我一边用两根手指摩挲着笔记本上的纸张,一边朝车厢外看去,这时天色已经变得黢黑,火车准时驶离站台,我看了看手表,时间精准无误,大都市的一串串灯火渐渐地被远远甩在后头,最后消失在寒冷的冬夜。都市钻石般的辉煌被黑纱盖上,慢慢减弱,车厢的四周空荡荡的,尽是黑暗,火车微弱的灯光和远处的道路灯照亮了飘落的雪花。

    这是我离开申城的第一夜,预计在天明时分会驶离东部平原,然后进入山地,最后进入高原。可是越往西北开,我的心悸反而越变得难以控制,隔着玻璃,我还是听得到外面北风呼啸的声音,慢慢潜入了我的睡梦。在火车总站的时候,没有人为我送行,这个时候我想起自己抱着寻死的心情离家游荡的日子,那段时间我的心里总是有一种低语的声音,仿佛扼住了我的喉咙,我闭着眼睛想着,想着我的咽喉会在下一秒送不上气来,在冰冷的雪夜一命呜呼。然而,所有的幻想现在都在火车的汽笛声中破碎了,灯光下人来人往,冰冷的夜晚柔软而杂乱。

    车厢内空空荡荡的,差不多到了统一关灯的时候,我所在的这个卧铺隔间里,只有空落落的两张床,白色的枕头和被单,褶皱还很新,带着一点公共物品的消毒水的味道,不远处的窗户边还传来劣质香烟的味道,还有淡淡的酒精味,透过隔间的缝隙能看到另一扇车窗上映着的一张模糊的面孔。我把行李箱放倒在地上,脑袋嗡嗡响。从今天早上开始,脑袋里就充斥着闹哄哄的,挥之不去的杂响。在申城故地重游的这几天,几乎耗费了我所有的精力,我在返乡的旅途上,尽管我从没想过要再次回到家乡。我脑袋靠着车厢壁上,听到火车在铁轨上轰隆隆的沉重喘息,在这样的铁皮罐头里,所有轰隆声都像在一次次地在我的耳鼓重复回响着,没完没了。

    外面强烈的信号灯透过窗帘射进火车厢,把我的身影照在对窗的车厢壁上,火车上我的身影,随着火车本身的颠簸在颤抖着,慢慢地蜷起身,然后一点一点地剥离,一点一点地逃离我的身体,最后躺在我身边空荡无人的床上。我夜里睡着了,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突然醒来,仍然是夜色浓黑,风雪大作,猛烈地砸着窗扉,信号灯亮如白昼,所有的雪花都融化在灯光里。

    我望着窗外,呆呆地看见铁轨分开又合拢,合拢又分开,盖在铺得整整齐齐的枕木上,还有密密麻麻堆着的深紫色的碎石子。除此之外能见度极低,再加上窗户上厚厚的水雾,只能隐约看到雪光中透出的村庄里温暖的微光。想起那个刚刚到达申城的晚上,我将帽子戴上,把衣服拉链拉得老高,围巾几乎是胡乱塞进衣服里,在站台这边踟躇了一会,团雾般的灯光把每个人的面孔都剥夺了,站台上只有匆匆的背影和疲惫杂乱的脚步声,空气里是潮湿的寒冷气息,急匆匆地找了一个勉强能够下榻的青旅落脚,我突然很想打游戏,就挤在角落的计算机区上网。

    打到一半的时候,墙角的蜘蛛网老是占据我的视线,看得我有点恼火,前台人员头发蓬乱油腻,撑着下巴打哈欠,瘦得像一堆旧积木,深陷的眼窝里眼皮耷拉着,半眯着的双眼里满是血丝,面色苍白而疲惫,泛着浮渣一样让人作呕的颜色,瘦弱的手臂上的纵横的青筋凸起,黑色羽绒服上油渍斑斑,袖口处还磨损出了一个小口子,白色的羽绒就从这个小口子里吐出。

    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将自己身体的阴影投射到他的脸上,他才哼了一声,活动了一下身子,找来纸笔来给他登记。我听见他羽绒服摩擦的窸窣声响,不自觉地望过去,看到那个人侧脸,尤其是挺拔的鼻梁,总觉得陌生又似曾相识。他的藏青色冷帽几乎盖住了所有的头发,而且也看不清他的眼神。

    “宇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但不是很响亮,声音因为喉咙卡的痰而嘶哑。

    前台人员抬头瞥了我一眼,继续记录那个人的电话号码。过了一会,他才转过来半张脸,但还是陷在厚厚的衣服里,看到我,他眼里淡淡的疑惑才骤然消散,举手向我致意。

    “好久不见。”

 

    穿过走廊的时候,我观察他的眼睛得知,我们都没想到的是会在这样的地方相遇,尽管我来这里的确是要为了见他一面,向他作最后的告别。但是我不能就这样撂下一句“宇哥对不起,那么再见了”就扬长而去,我们只能沉默着来到我们不得不分享的那个小房间。

    这间屋子不大,但是设备都还齐全,一边靠墙的是上下铺的木制床,被套枕头都很老套,但好歹还算干净,迭放得整整齐齐,床旁边是一个带抽屉的旧木桌。另一边靠墙的是原木色的书架、简式衣架,还有一个小冰箱,书架里摆着几本昆德拉的小说,另外有一本《在路上》,页边都有点起皱,墙上挂着黑白挂历和马蒂斯的油画,蒙灰的窗台摆着一两盆多肉植物,房间正中间则铺着浅褐色的地毯,地毯上摆着的是浅灰色的沙发。

    宇哥眯起眼睛问起我近来的情况,一边问一边解开围巾。他比我印象中的要瘦不少,但是感觉似乎也更高了,蓄起了胡须,甚至留起了蓬松的长发,摘下帽子的时候显得很杂乱。脱去了学生时代的制服,现在的他穿着近乎复古的藏青色棉袄,内搭的是深绿色衬衫,再罩一件深棕色的毛线马甲,看样子也比原来成熟了很多,但其实他也不超过三十岁,只比我大一点。

    毕业之后,我回了西北的老家,他还留在申城。在回到家乡的那些黄沙漫天的日子里,重拾旧时的生活,还有点不太习惯,原本是没有闲暇回想这里的生活的,但是在夜幕降临之后,夜晚冷得令人颤抖,纯粹的寒冷像黑暗伸出的一把刀子,扎得人脸上手上的肌肤都是血,这个时候我便想起宇哥来,想起学生时代我们度过的时光,明明没有多少年,却总觉得久远得让人无法接受,渐渐地,回忆像被黄沙般的漏斗筛散得越来越瘦,关于宇哥的印象也越来越少,只记得他又高又瘦,还有令人羡慕的挺拔的鼻梁,其它的记忆都像跟着风沙一样飘往远处了。

    只是,我不知道宇哥的记忆所指处究竟在哪里。想比从前,宇哥的形象大变,现在的宇哥再没有学生时代的酸腐气了,变得干练而果断。没有等我回答,就放倒行李箱——也是藏青色的,然后依次检查他的行李。

    “回老家教了几年书,如果不是在这里的回忆,真有种从来没有离开家乡的感觉。”我看着他从箱子里掏出各式各样的东西,半带感慨地这么说。其实并不完全是真话,刚回老家的时候,面对熟悉的田地,竟然有种陌生的疏离,突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无措,像是倏然投射到自己心头的阴影一样,从那时开始,总是时不时梦见申城的东西,渐渐地像刻在我心上一样清晰。

    说完我在房间内的长椅上坐下,也打开背包,整理我的行李,清点我带来的书本、资料线和褐色毛线衣,检查完准确无误,再看向宇哥,他也差不多结束了自己的物品检查,抬起头看着我,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机器,看起来像一个小型的板砖,然后解开缠绕在上面的黑色耳机线,伸手递了过来。

    “听听看?”宇哥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他的响应并不重要,我在学生时代就明白这一点,宇哥总有自己的想法,他自己也知道。

    我一边戴着耳机听着,一边慢慢转动旋钮,看着电子频幕上的专辑封面随之不断变化着,然后停止。磅礴的声场回响着歌声,“晚安……”这是如同落潮般的歌声,然后鼓声变得细碎而紧促,而鼓声正是它的灵魂,我在渐渐空灵的声音中寻找鼓点。

     “声音下潜有力,解析力不错,高频也足,值得一提的是低频,很不一样。”宇哥看到了,禁不住赞叹道,“喜欢这种氛围的声音?”

    “谈不上有多喜欢”我实话实说,“只是这种低频比较有弹性。”

    之后我们谈了很久的摇滚乐,但是却对几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矢口不提,可是从我们互相克制的语言中,能很清楚地明白,那件事的印象仍然深深地印在我们彼此的脑海,永远也不可能磨灭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现在大概是说不出告别的话了,喉咙不禁感到一种堵噎的不适。

    突然的沉默像迷雾一样笼住了我们,眼看着彼此就要提到那件事了,宇哥双眼盯着自己的衬衫,食指和拇指不住地在衬衫的下摆摩挲着,始终低着头不语。我看到窗外还是大雪纷飞,黑夜被雪云和都市坏血般的紫色弄得邋里邋遢,像浸泡在深海里岿然不动的冰川。寂灭的空幻湮没于浩瀚的光流,顷刻间只剩下松软的无力。时间像静止了一般的安静,忽然被电冰箱引擎突然工作的闷响打破,接着是水管和地板纤维的爆裂声。宇哥沉重地呼吸了一大口,眼看就要从他的口中吐出什么话出来了,却突然欲言又止地闭上眼睛。长久的沉默如同窗台下长久的阴影,可惜我们并不能在此安享这一份沉默,而为此局促不安,无所适从。可是对我来说,只要宇哥坐在那里不动,那件事清晰的细节,仍然像海潮一样汹涌地扑向我,浪花像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珍珠。

    过了很久我们都没有开口,宇哥嘴唇蠕动了一会,然后开始抽烟,又不声不响地从冰箱里掏出两瓶酒,十分利索地开瓶,把桌子上现成的玻璃杯斟满。

    宇哥用颤抖的手递给我酒杯的时候,杯子突然从他的手上滑落,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碎成几块,地上留下的一滩棕色的半透明液体向四处扩散着,我的手一哆嗦收了回去。尽管如此,宇哥的声音还是没有变:

    “我刚刚所说的你可都明白?”

    我点点头,宇哥这才如释重负般地吐了一口烟圈,把酒杯中的半透明液体一饮而尽。

 

    在浴室间的时候,对着镜子,当我看到自己在模糊的水汽中的这张脸,这个摆着的,所谓的仪式,我就觉得丑陋,于是闭上眼睛,躺在浴缸里,让水龙头的水哗哗地响着,我想象着越涨越高的水慢慢地没过自己的脑袋,在一片漆黑的温暖中漂漂浮浮……

    洗漱完毕后,我一声不吭地爬上床,我的内心还像是被一条深紫色的蛇暗暗地噬咬,望着纯白的天花板上,窗外的车疾驰而过,一道深邃的阴影从角落里窜出,蔓上了整个天花板。可我的潜意识里,仍然觉得这个夜晚与别的所有夜晚无异,回忆仍然汹涌。

    宇哥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瘫坐在床边,他的身影浓黑得像墨鱼的胆汁,我听见他的呼吸声异常急促,又突然犹豫不决地开口,我从上铺直起身子,借着窗外暗淡的灯光,看到他站着,对着我的眼睛在发亮,这才意识到他看了我有一会了。

    “我们从今晚开始,每人讲一个故事吧,你大概要在申城待多久?”

    可我早早地躺下,满脑子里都是白天的打算,只好轻声应了一声嗯,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或许我来这里也是为了重拾回忆的碎片,而未来的日子只会让我恐慌。 

  

    其实,当宇哥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就知道,接下来我们彼此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派胡言了。

 

 

                                 Ⅱ

    我一直相信,明确的目的性能够使生活变得简洁,然而彼时我便有一种预感,我布置得有序的生活,正在一点一点滑向未知的深海。从宇哥在那家青旅出现的那夜开始,我的整个申城之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对宇哥的印象还停留在学生时代,而现在成熟的他比起原本青涩的学生服造型,实在是判若两人。但是,我能感觉到,宇哥仍然是原来那样在自己的海洋潜水的人,而他的生活则看起来比过去更加芜杂、没有计划。但能看到他这样按着自己的意愿生活,我毕竟还是为他感到高兴。尽管他黑白格子衬衫杂乱地压在被褥底下,弄出了很多皱痕,而衬衫口袋里的香烟盒被他压得瘪瘪的,枕头完全倒过来放,开口处露出了纯白色的枕芯,袜子胡乱扔在床底,脚趾的地方已经有点发黑了。

    唯一算得上摆放整齐的是他藏青色的行李箱,昨晚的碎玻璃渣也被清理干净了,只是空气中还弥漫着酒精跟香烟的味道,一根抽完的香烟扔在写字台上。宇哥一大早就出去了,至于去哪,我不得而知。

    在车上闭着眼睛的时候,我想起了宇哥昨天晚上讲的那个故事,故事很长,昨晚他只讲了一个开头,尽管如此,在我看来,他深沉而浑厚的声音,讲那个故事正恰到好处。

    其实我一直觉得,相比写故事,宇哥更适合讲故事。

    他讲的是一个中年作家之死,我是在后来才知道故事的结局的。

    “夜间透过冷淡昏暗的蓝色电视灯光,作家用手顺着带绒的毛毯上复杂的复式花纹,一边在脑海中构思自己的小说,开好的酒瓶放在地板上,想到难处的时候就喝一口,慢慢地作家就醉了,他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像浸泡在橙黄色的深海,暖色调的墙纸上的花纹像燃烧跳动的炉火,只有电视机的光是蓝色的,显得异常刺眼。

    “作家眯了眯眼睛,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到电视机前,砰地使劲敲电视机顶,直到电视内容变成了灰白的雪花,破喇叭里传来刺耳的沙沙声传进他的耳朵,他觉得烦躁,而现在正是脾气发作的时候,捋起袖子,抄起酒瓶就朝电视机顶盒砸去,又砰地把屏幕给砸熄了,深棕色的酒瓶还是完好无损的。可是他还是能听到耳边传来锯齿般磨耳朵的沙沙声,他四处张望着,努力挣大眼睛去瞧,一手紧握住酒瓶,另一只手在屋子里反复搜寻,床底,地毯下面,窗帘后面,衣橱里都找过了,但是这样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响个不停……”

    宇哥昨晚讲到这里就停住了,但我没有唤他,不久我听到他的鼾声,才确信他已经睡着了。我小心地翻了一个身,可床板还是吱呀地响了一下,我望着紧紧拉着的窗帘里映着的对面大楼的阴影,顿时愤然觉得自己躺在这么一个地方实在是毫无意义。

 

    不知道是几时我醒来了,严重的感冒让我的脑袋昏沉,然而又难以再次入睡,只能打开自己带的充电灯,坐在小桌前继续写着,宇哥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旋转,且在车厢内的黑暗中渐渐分出了层次,轮廓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点冰冷的深蓝,我闭眼的一刹那又像灰烬般幻灭了。此时列车已经驶离了平原地带,正在缓慢爬坡,车厢在漆黑中摇晃着,发出机械的、无限循环的车轮声,窗外想也知道是寒风刺骨,大雪纷飞,这几天来天气一直没变过,一入夜就飘鹅毛大雪。黑夜里的景致在不断地变化着,我眯着眼睛辨认出远处山峦的轮廓,像一堆废弃的破旧钢材,而看见不远处的火车站台,又让我想起了圣坛的模样,随后脑海中暂留的印象也化成了碎片,一切变得恍惚,好像从未存在。

 

    “作家是个怎样的人?”我已经解开大衣,把衬衫的领子从毛线衣里揪出来,望着宇哥,宇哥坐在床边,翘着脚,开始从他那皱瘪瘪的黄色烟盒里掏烟出来。

    我刚从外面回来,已经入夜有了一会,从窗台能俯视街道的景致,蓝色街灯令人心生清寒之感,毕竟是在郊外,又是这个时节,外面显得很冷清,少有往来的车辆和人生,到处是犬吠和猫叫,以及各种细碎的声音。黑夜像一块墨水里的海绵慢慢膨胀。

    我把目光收回室内的时候,宇哥已经用一只手撑着垂着的脑袋,另一只手轻微地弹着烟灰,像在冥思苦想的样子,可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这…我大概也说不出来吧,我总觉得这个作家不是那种好概括出来的人,我在努力想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作家也在寻找自己。”
    于是我便请他把关于这位作家的故事继续讲下去,我不说什么,坐在床沿上等宇哥慢悠悠地抽完这支烟。宇哥在学生时代就有抽烟的习惯,尤其是在想事情的时候,多半在想自己写的东西,抽得很厉害,一天甚至一包多,后来才节制了,把一包烟严格分成几部分,分一周慢慢抽完,所以他后来抽得很慢,总是要抽到烟头短成了一小截,快燃到滤嘴那边才停下。
眼看着那支烟快慢慢燃尽了,一阵敲门声把宇哥打断了,我走过去开门,露出脑袋的是一个精瘦的高个小伙子,穿着一件黑色带加棉里料的呢大衣,招呼我们到楼道里一起玩。
    楼道的走廊摆放了两个相对着的灰色的豆袋式懒人沙发,旁边正好摆着一个绿色小茶几,除了这个小伙子之外,另外一男两女就坐在沙发上,歪着头朝我们屋子里张望。
“我听到你们好像在讲故事,一起出来讲讲?”宇哥这才把手上的烟蒂放下了。

    宇哥舔舔嘴唇,拿起茶几上一个绿皮橘子开始剥起来,先用指甲把顶部的凸起抠出一个小洞,然后用食指顺着一个方向一点一点剥开,露出白色的网状丝络,两手再把果肉掰成几份,分别递给我们几个。他一边从拼盘里拣起一个继续剥起来,一边开始继续昨晚的故事,丝毫不理会其他几个人没有听到故事的开头部分。

宇哥叹了口气,像是在替这位徒然寻找着的作家惋惜,剥橘子的手好像停下来了,但是他的手其实并没有停,他在轻轻抚摸白色的丝络。
    “作家当晚在疑惑中度过,尽管他在冲澡的时候,那种声音慢慢地被哗哗水声盖住了,淋喷头洒水的时候,听着他感到片刻的眩晕和无措,于是闭上眼睛,细心地体会这异样的感觉,然后拧上水龙头,擦身,穿好睡衣。作家并没有回到房间里,而是仍然留在工作室。他刻意把工作室布置得有年代感,百叶窗,复古的条纹窗帘,厚实的纤维地毯(棕色里带着淡红的花纹),古典风格的欧式家具,包括壁纸在内的整个屋子的装潢都是复古而温馨的暖色调。桌子上甚至煞有介事地摆上高高低低雪山般的蜡烛。他在地毯上坐下,看了一眼桌上另外一瓶未开的金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作家其实是在等待着沙沙声再度出现,因为他一口咬定正是这个屋子里的什么东西在搅动着屋子里的什么,空气或者是旧衣服或者是木板纤维什么的也好,总之他是不信什么灵怪之事的,如果有那也不过是人恐惧的心理生造出来的,而他现在洗了个澡,酒也差不多醒了,如果真有什么东西的话,他现在有绝对的把握跟自信把它给揪出来。

    “他等着等着,一直没有等到,就摊开一本旧书过来重读,每当他觉得小说里有些棘手的东西的时候,他总是会把手别在身后,在书柜前踱来踱去,半天抽出一本书来慢慢地读,也不算是系统地读,只是信手那么随便翻翻,从一段他觉得异常顺畅的文字开始读起——每次细读的时候,这样的文字都是不一样的。读着读着会进入作品的故事里,思索、寻觅、分析、解构,然后就像文字伸出了触角,长长的触角深入了他的脑袋,在海马体里像捞鱼一样捕捉到作家构思中的故事,像光纤传导一般在两者之间搭上一座桥梁,两个世界如此便联结成一个崭新的世界,而作家就在这之中遨游着。”

    讲到这里的宇哥已经是兴味所至了,眼神中有了昨夜没有的兴奋,从前他就喜欢这样编故事,但是这次他的故事讲得异常流畅,丝毫没有临场诌故事的滞涩感,那些安排似乎都有其特定的意义,听来不像凭空乱想的。可是毕竟我已经很久没再见过宇哥,或许他编故事的能力精进了也未可知,只是我不清楚宇哥如今过着怎样的工作,做着怎样的事情,但似乎还保留着写故事的习惯,其他的我也说不清了。沙发上那个穿着排扣牛仔裙的姑娘倒是听得认真,和那小伙子一样,另外一个姑娘则低着头慢悠悠地把橘子往嘴里塞,一点不做声,不时地抬头朝窗户外看去。

    “因为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平时作家都会在一点左右收拾好自己的工作室,熄灯睡觉的,但是今天时钟的指针已指向两点三刻,作家还没有休息。往常他的妻子是知道不能打扰他的,但今天实在太晚了,只得也穿着睡衣到工作室门口朝里面看去,她并不很能理解作家说的什么,或许他只是在喃喃念叨自己小说的情节,她朝里看去,暖橙色的灯光有些微弱,但是能听到里面作家翻动书页声和间或的咳嗽声,屋门的缝隙里随着灯光还传出来一种地毯的古旧味,年代久远的浓密气息,好像长时间干燥而未经通风的微尘的气味,长久不见光的旧大衣里也有这种味道。她打算敲门,可手又缩了回来,她看看表,决定再等个一刻钟再喊他。然而当她准备去叫他的时候,她就听到屋子里传来异样的声音: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忽大忽小,但是浓密如织,像编织得细密的蛛网,仿佛只属于她个人般地,在她的鼓膜震动着,这震动毫无死角,聒噪得让她倒撞在墙上,扯着头发,捂着脑袋大叫。”

    宇哥忽然停下了,夜色在幽幽暗暗中变得愈来愈浓,惨淡的雪光映着茫茫黑夜,外界那样寂静无声。他手中剥桔子的动作变得愈来愈慢,把绿得发亮的桔皮一点点地撕成怪异的形状,那个默不作声的姑娘的口中发出轻微的咀嚼声,仍然低着脑袋,另一个姑娘听得入神,拨弄着裙子的排扣。宇哥接下来的语速放缓了,出神地盯着对面刷成绿色的墙上挂着的圆钟,滴答的钟漏将我们引入了接下来的故事。

    “她吃力地分辨屋子里的声音,这声浪却慢慢微弱了,顺着她的神经,经过鼓膜,顺着耳道口消失了。作家已经从他的工作室出来,他看上去神采飞扬,看来对今晚的工作相当满意,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在妻子的肩头上拍了两下就回房间了。妻子朝屋里瞥了一眼,一切照旧,所有的家具和陈设都很正常,屋内那种古旧的气息也没有改变。但是总有什么东西在挑动着她的神经,她的想象,或许是一个身穿晚礼服的幽灵,挤在熨帖整齐的旧衣服之间。她犹豫地又瞥了两眼,也回房间了。

    “从那以后,作家仍然时不时抱怨屋子里的沙沙声,妻子在那之后也开始相信作家说的话,并且再也没有去工作室门口叫他,因为每次在半夜,作家都会回到宽大的双人床上,明天早上都像个醉鬼一样鼾声如雷。

    “日子过得很平常,妻子有意地避开作家的工作室,虽然不明说,加上作家时时提到的沙沙声,她总觉得那个穿晚礼服的幽灵仍栖居于此。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每天早餐桌上,对着喋喋不休的作家表示,自己不相信什么所谓的沙沙声。不过这并没有消磨作家的述说欲望,他一边往嘴里塞烤好喷香的面包片,一边生动地叙述昨天的工作成果,以及自己如何再次用酒瓶和磨人的沙沙声作斗争的。

    “妻子一方面觉得厌烦,一方面又感到有些害怕,沙沙声俨然成了餐桌必谈的话题之一,并且——正式取代了政治头条原本在餐桌上的地位。妻子担心这种东西今后会越来越挤占餐桌上的话题和时间,或许也是担心哪一天,那个穿晚礼服的幽灵从旧衣服堆里溜出来,在整个屋子里乱转。于是,她趁着作家某一天同几位出版人一起赴晚宴的时候,在家里,尤其是作家的工作室旁彻查。

    “这间工作室冰冷,带着古旧而厚重的尘埃味儿,妻子刚进去,就感到一股轻微的不适。家中的一切在她的要求下都打扫得干净整洁,从厨房卧室到卫生间,都被布置得整洁而透亮,而只有这间工作室,她从来没有好好按照自己的要求打扫过,任着作家的性子随性布置。米色带细条纹的旧沙发上胡乱摆着三个靠枕,棕色的扶手椅上还晾着灰色围巾和藏青色马甲,欧式曲腿桌上垒着书,台灯旁两个洋酒瓶,一边墙壁是摆得满满的书架,另一边则是衣橱——用来挂当季不穿和上了年代的旧衣裳。房间里还有老式电视机、摆满光碟的电视柜和CD机。屋子长久未经通风,屋外的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进一条条细而稀疏的光柱。妻子粗略地扫视整个屋子和写字台,先从书架那边开始寻找,一排排书,一排排书相间的黑色阴影,当她分开两本靠在一起的书的时候,她心里既渴望,又害怕发现那个幽灵。她慢慢地踱,从一头到另一头,从底下到最上面那一层。她尤其注意那些旧得书页泛黄和明显翻过很多次的旧书,还是油印的,纸质很差,蒙着厚灰,容易生虫。

    “或许只是生的虫罢了,但是她又回忆起那天在工作室门口被这样的声音折磨得头痛欲裂的时候,又忍不住缩回手来,好像已经认定了那个幽灵就在此处了一样,她顺手抄起写字台上的一个棕色空酒瓶。她再一次转过身来扫视整个屋子,没有异常,一切静默而厚重,她抬头望了望天花板,低头看了看地板,似乎遗漏了什么般仔细。没有异常,她在心里重复。

    “她刮篦子似地搜刮了一遍工作室里的柜子和书架,除了古旧的物件和数不清的灰尘以外别无所获。正踌躇着,忽然意识到,那个老师电视机还没有检查。她的脚步变得慢了,每走一步,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都像敲击自己的心脏,她想了想,还是按下了开关。”

    宇哥讲到这里忽然停下,果盘里已经没有了桔子,茶几上散着各种形状的绿得发亮的桔子皮,有整有零,缀连着白色的网状丝络,还有两片干瘪的橙色桔子果肉孤零零地躺在茶几上浅色的桌布上。流泻的白色灯光异常沉重,带着年岁末尾的重量,压缩了整个屋子里的空气,浅绿色墙壁上挂着的圆钟,滴答声似乎也变得迟缓。我望着他,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将一句半完整的话含在口中咀嚼,末了,仍不见他吐出来,而是缓缓舒了口气。

    那个小伙子,抬起头朝宇哥看,好像是示意宇哥继续讲下去,但宇哥不讲了,他清了清喉咙里的痰,摆摆手表示今天不会再讲了。小伙子只能耸耸肩回了自己的房间。

    “明天我还会来听你们讲的。”他进门前伸出脑袋来加了这么一句。

    我们点点头,窗外依旧大雪纷飞,分不清是风雪盖住了灯光,还是雪珠融化在灯光里,只是这个世界此刻过于安静了。这时我才发现,先前那位低着头,默不做声的姑娘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回屋以后,我拉上窗帘,把雪光挡住,问宇哥:“那个故事,最后作家怎么样了?”

    “死了。”从宇哥的声音里听不出情感。

    “今天还要再喝一点?”

    “嗯?嗯,好,今天烟抽多了,多喝两杯没事。”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棕瓶子的酒,酒浆淡红,显得粘稠,酒瓶上的包装写满了不认识的洋文。宇哥坐在桌前,在本子上不时写些东西,也不抬头,顺手接过杯子。他一边举着酒杯,一边朝我比划着他要写的东西,一个个灯光下的故事,被时间的雾笼着,灯光下比划着的宇哥,面色有些发红,他的影子线条柔和,在充溢光线的屋子里像一条水中的蛇。而我就倚靠在床前的梯子上,同样举着酒杯。我还记得在几年之前,也是这样的情景,但不知为何,在这之前是那么遥远而稀薄,现在这一幕重新上演的时候,回忆又慢慢地从记忆的墙壁上剥下,我将回忆放大到足以看见颗粒,闻到雪珠里藏着的潮湿的记忆。

    末了,宇哥又和我谈到我此行的缘由,毕竟我的家乡离这里太远了,我只能告诉他,我来是为了作一场告别。

    宇哥似乎有些诧异:“告别?这么远跑到这里就为了告别?告别什么?”

    不仅仅是他,也不仅仅是这座城市。我想,宇哥一定明白,可是我并不希望他知道其中的缘故,惜别太过珍贵,而唯哀伤弥久,总是想了却自己这样的心情,而我自己背负着的东西,并不希望他知道,这对我来说是沉重的,或许这就是告别的意义,而意义只能自己承受。

    也或许,我们自己也都有着自己独自背负的东西,不愿意与他人共享,或许我们脑海中都有一种沙沙声,只有自己能够听到。

    喉咙里一阵堵噎把我从睡梦中拖出,睁开眼的一刹那是凛冽而极致的黑暗,混沌中一只手胡乱摸索,半天摸到小桌上还摊着的笔记本和笔,笔的金属外壳把寒意传达到我的身体,眼睛也好一会才习惯了周遭的黑暗,车厢顶微弱的红色LED灯光提醒我,这已经是自己在火车上度过的第三个夜晚了,只是这一次再也不觉得意识昏沉或是头晕目眩了,罕见的清醒在刺激自己,刺激自己从小床上坐起身子。我轻轻揭开浅色窗帘的一角,窗户缝隙里渗入的是干燥而粗糙的寒冷,北方朔漠的气息,外面的景致在运动中重复,是叹为观止的静止。山峦的质感比也更浓稠浑厚,这粗糙的触感,不断变化起伏着的山峦的阴影,似乎是被折叠过的黑色的钢铁。火车在山道的铁轨上不断颠簸着,一道白色的信号灯照过来——准许通行,短暂急促的金属摩擦声之后,火车缓慢变速,经过一个小转弯后继续匀速行驶。除此之外,我眯着眼,再朝原来的地方远远望去,我看不见有没有雪花,也或许是飞尘,模糊得辨认不出,但或许这并不重要。

    我听到火车在发出声响,车外的风在发出声响,人们或轻或重的鼾声;我看见,远处的城市的灯光像一条条遥远的河流,慢慢地缩小成一条条细窄的光带,然而它们曲折,它们在闪烁,在流动,灿烂而沉寂。

    我下床,把脚伸进毛拖鞋里,披着被子,继续用充电灯照着写些东西。在火车上的这两天,白天多半都在睡梦中读过,短暂的清醒的时候,日光正好,甚至有些温暖,车窗外一片树林,夹杂着星点的屋子,或者是成片的农田,偶有嘈杂的人声,火车大部分车厢都脏兮兮的,但这些还是阻挡不了自己的睡意。在黑夜,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突然醒来,记忆无比清晰,就像申城之行的每一天都按次序悉数灌进自己的大脑。

    对宇哥来说,写作是一种对自己灵魂的锻造。所以在他的故事里,看似天马行空的虚构中却越来越多了自己私人的部分,我不知道如何去看待这样一件事,就像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态度来对待之前那么多事情一样。

    我没有想到,宇哥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向我告别。

 

    第二天晚上睡觉之前,宇哥再一次问我这几天在申城的计划,这次我没有含糊,告诉他,自己很想到几个学生时代经常去的地方再看看,那些地方昨天一天并没有能都去看。宇哥咳嗽了一下,主动提出和我一起去那些地方,然后继续咳嗽——是烟抽多了的缘故,宇哥用有点沙哑了的声音这么说道,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烟灰缸塞满了烟蒂。

    第三天的早上,宇哥很早起来就在检查行李,依次检查那个装得鼓鼓囊囊大箱包里的物件,我坐在床边嚼面包片,问他为什么要收拾这么大一个行李箱。宇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往上衣口袋里掏烟,但手又停住了,他知道克制,尽管有些窘迫,他摆摆手,只轻描淡写地说,过几天想回家,至于自己的近况,仍然是只字不提。

    我原本是不大说话,而善于观察这些细节的,因而轻易地捕捉到了宇哥眼神中的哀伤,这不自然的哀伤像一团火在他的瞳孔里寂寞地燃烧。

    我没有提醒他这一点,并且我们彼此都决定不再谈及那些不愉快的旧事,可是我仍然觉得,让宇哥的内心波动的不只是旧事,还有如今的现实。
    我们决定先去平时去的几条街道附近转转,还有节假日常去的商场,景点和小地方。从市中心的大街一路走过,人群熙熙攘攘,在交通道口嘈杂而集中地列队等红绿灯,各式各样的人群形成的人流拥挤过街道,我们两个分开人流,带着帽子,背着轻便的小包,似乎刻意要淡化自己游客的形象,我们把人流分开,视线渐渐开阔起来。前面的建筑物风格变得越来越富有古典气息,再往前两个街道便是有名的白领聚集地,街道两边集中开了很多家面包店,咖啡馆和小酒吧。破碎的青春在这里被灯光,音乐和酒精重新点燃、拼凑,变得完整而清晰,变得逐渐立体而可触。
    我思索着自己的青春,并非是发烫的红——如果非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的话,大概应该是深蓝,或者是藏青。
    后来我们又到学校那边看看——这个提议其实是宇哥提出的,我同意,据说教学楼已经装修翻新,设备也更新完善了,但这并不是我真正想去的原因,在那里我曾经写下一些诗歌。在学生时代,我和宇哥都想邂逅一些不寻常的事情,但结果还是像大部分人一样什么也没经历就匆匆度过了这样长的时间,到毕业的时候,既觉得若有所失,又说不清楚是什么不完整。然而,说来荒唐,真正不寻常的那件事,如今在我们两人看来却成了不能谈及的阴影,心中拧不开的旋钮,解不开的死结。
    宇哥向我讲在企业单位的乏味和烦闷,文案和策划的矛盾冲突……然而这些我都没有听进去,阳光透过云隙洒下,穿过公交车透明的,带着模糊污渍的窗玻璃,将身旁的宇哥的影子投射到我前方的塑料座椅后背上。

    “你记不记得……”宇哥突然放慢了语调,“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一起出行的那次?去了很远,去了西北的一个荒漠,你说离你家不远,只有几百公里不到……”

    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但是他的描绘越详细,我却越觉得陌生。大脑,或许是生活本身将这样的记忆阻隔在细密的筛子之外。或许我确有这样的印象:那样黄沙漫天的戈壁,一个浑身古铜色的赤裸的巨人,带着浓密的白色胡须,把发红的粗大的铁链缠绕在手腕上,缠绕在腰身和烫的发红的胸膛与背脊上,青筋暴起的双手紧紧攥住这条铁链,用尽全力朝着前方狠拽。铁链的另一头系在一根巨大的枯木之上,在漫无边际的沙海之中缓缓前行,荒漠中留下他深深浅浅的脚印,还有枯木被拖拽的痕迹。

 

    “那个时候你就说过你以后想教书,但是你没说会不会回老家,后来你回了老家,我一个人在这城市里。”可我不想听这些。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到底适合做些什么事情,干什么工作,我发现我只适合消磨时间,把精力耗费在漫无边际的计划上,就管那些东西叫计划吧,但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因为什么也没有,如果有的话,就是一个看似精心编制的开头,和一个潦草空洞的过渡。”

    宇哥沉默了一会,呼出一口气,在车窗上蒙上一层水雾,用手背漫不经心地擦去:“写故事的话,可能另当别论,不过也可能只是我自己这么认为,有的时候,真不知道有些什么意义。”

    我很想告诉宇哥,其实所谓的定义也不过是自己给它们的定义,它们能推动我们继续走下去,可是我们并非总是都能做到不假思索般向前进发,只有犹豫是我们永远的朋友,暗夜降临而微光温柔地摇曳的时候,我们动摇,可我们也想去追逐它。或许在这样的时候,正是我们思考的时候,这样的思考能催生,甚至造就一种高尚也未可知。

    我知道,这个时候,宇哥有些烦闷。但想了想,还是没能把这些话说出口。其实,何止是宇哥,就连我自己,也是在犹豫中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甚至回想起那段疯狂思索该如何、何时夺走自己生命的时日,今天还是明天?当我睡着的时候,梦中也难以摆脱这样的思绪。我感受到斗室的阴暗爬满了我的心灵,阴翳在我的心上凿开一个个凹槽和缺口,就像一块千疮百孔的海绵,在回忆里浸泡着积累毒素。

    我很想开口,我张开嘴吧,吸进一口气,想把这口气转化成语言,直到车子慢慢减速,我看到金色阳光下昔日校园的建筑,沐浴在阳光下,楼顶还残留着些许积雪的痕迹。

    我看到一座建筑,它像一个水晶宫殿,梦幻的壁垒。它由巧妙的几何形玻璃积木搭成一个精巧的立体建筑,它的造型像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复杂概念,但透明的四周让其具有极强的整体性,它的墙壁透明发光。除了高大、精致之外,在阳光的照射下,还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严,从四周看去,它似乎在旋转着闪光。

    太阳把一切都抹上陈金色,空气似乎敏感而稀薄。

    宇哥也看见了,他转过头来,沐浴在阳光中,不再讲话。此刻的我不知道他究竟又在想着什么,他的思绪是一个无底的深潭,默不作声地思考总是会让他变得焦虑,焦虑对我们来说,都是致命的。阳光下的宇哥,是不是还处在刚刚的那样的混乱当中,在旋转的人生里找到真正的他所设想的意义?我很想问问他是否如此,也很想再劝劝他,但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完全被那座透明的建筑吸引了,那是我们之前的图书馆,那是一个盛着梦的容器。梦应该是一种轻柔的液体,恰似流泻的光华。

   “大家都免不了犯错误。”末了,我只能这么半总结地说道。

    这次,宇哥没有回应。

 

    入夜的时候,宇哥提议我们到江畔走走,似乎是为了让我向这座城市最著名的江水也告别。

    那时候,大概不止十点了,我们离开松江后再去了长宁附近,简单吃过饭后,再喝了一点酒,乘车来到黄浦,人相较平时已相当稀少。夜气冷得逼人退让,在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出前些天下过雪的痕迹了。我站在原地,朝江水看去,仿佛看到江中一个泛着泡沫的小漩涡,随即便散入激流之中。

    这天夜晚的行走,不知为了却变成了这次行程中最为哀伤的一部分。

    我们沿着江滨彳亍而行,此时此刻的我,仍然能感觉一个熟悉的影子仿佛就在我的身后徘徊不止。走在前面的宇哥停下来,头也不回地在原地等我赶上。夜色和建筑物的灯光在江面交相辉映,江水随着轮船的移动而起伏翻涌,而轮船上也挂着五彩的灯光。即便如此,一切仍然可以算是静的,一切都染上了五彩斑斓的色彩,然而在水波的摇曳之下,这灯光的五彩却令人不知不觉地忧伤。彼时,灯光分开夜色,天幕是残破的,水面也是残破的。

    我们继续走着的这当儿,行人渐稀,江边的游客只集中在一小部分地方,其余都是三三两两的散客,与我们一样看不见面孔。酒吧和商场大多都关门了,高楼失去了灯光的伪装,反而显示出清晰的脉络和近似水银般的质感,肃穆如交叉纵横的钢铁。失语者从夜色里走进又走出,而我沿着江滨仍然在向前走着。我听到鼓噪的风,也听到水,这江水的呼吸声在渐渐变得微弱,而电视塔的灯光虽明亮而冷淡,夜空也在霓虹中笼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

    当我们走了约莫有一公里的时候,此时的灯光虽然密集,可是被孤立在江的一小部分,可是这点灯火也在随着潮水散去,慢慢地抽去原有的魂魄。而与我对视的,是几年前,我和宇哥共同留下的幽魂,沉夜如诗般降临,喧嚣随梦而远逝,静与不静之间是我们跳动的心,我们挣扎了许久仍未能解脱的困境。

    江水浑浊,待到灯光全部消失的时候,它便再没有了原本灯光的渲染与庇护,它丑恶而裸露着面对眼前的世界,纯黑如浆,又无比真实。阴影像噩梦般横亘在江面,久久不散,一个人的阴影,也是一个倾倒的预兆,是生的挣扎,也是死的叹息。弥散在夜幕里,迷失在沉闷的寂静之中。现实在眼前的,是实实在在涌动的江水,它从不欺骗你我,它向着坚固的堤岸发起一次又一次绝望的冲锋,低沉而有节奏的水声,在我的心头,仿佛冲刷着自己的灵魂,它在剥蚀,它在使我心上的什么变得无措。使我变得真空,变得不受控制。

    当我发现这江水给我的变化的时候,我和宇哥已经不自觉地在江滨开始了奔跑,仿佛要耗尽我们自己身上全部的力气一样,卖命地,用尽全力般地奔跑。我在他的身后,只能看见他的头发随着风而飘动。他的身影在黑暗中迅速移动,流动而模糊,剧烈的冲击中又带着沉静的哀伤,渐渐地,这身影似乎也不再重要了。我看见的似乎只是无限分之一的他的分身,同样在这江畔奔跑着,随后是一个弓身,双手撑着膝盖的身影,豆粒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他的喘息声从胸口迸出。这时,世界的颜色是清一色的冷。

    江滨的这岸,既无灯火,亦无人声,而正对岸,那电视塔的那边,人声还在聚拢,依稀有喧哗之声,可已不甚分明,江风并不烈,甚至是轻而柔的,毫无隆冬的凛冽,反而温和地令我愕然。失却了灯火的辉映,夜色映出了江水自己的真实,而我们内心的真实也被呈现在这江水之上,黢黑如深渊,稀朗而清晰的水声,虽显得冷漠,却不至于无情,甚至连纯粹的黑也不至于使人绝望。面对这个鲜有人注意的黄浦江的阴影,这份黑暗反而是一个巨大的,关于纯粹的疑问。

    夜晚融化了,好似要挤出汁来,凛然之气荡然无存。

    我在后头停下,已经耗尽了体力,在原地喘着粗气。而宇哥在短暂的休息片刻,却重新开始奔跑,他的影子逐渐逃离了我的视线。这样的奔跑,在宇哥来说似乎是一种奢华的享受,从两片光亮密集的地方,穿过一段黑暗且无行人的地带,我不禁觉得,这样的奔跑,似乎既是在放逐肉体,也是在放逐自己的灵魂。仿佛宇哥除了奔跑外别无他法,只有奔跑才能延续自己的人生。

 

    当夜我们回到房间,已经疲惫不堪,甚至说不出话来,我踉踉跄跄地把冰箱撞得咔哒响,好不容易才爬上床。可是宇哥还是挣扎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才和衣躺下,我再一次问及宇哥的那个故事的后续,宇哥愣了愣,好久才问我,当真要听吗?我再床边的护栏上敲击了两下表示确定,宇哥的口中才慢悠悠地吐出这样的话:

    “作家后来收拾收拾行李,想要出一趟远门,妻子没有多问他,没有跟他一起去,他只好像她的妻子告别,对着空气说了一声再见,接着带着一大堆行李进入了自己的工作室,然后他就死了。”

    我的嘴里满是苦涩的酸液,并没有完全明白宇哥的意思,还在想着那个他所讲的未完故事,在胃部隐隐的抽痛中沉入了睡梦。

 

    

    天明了。

    此刻已经是七点,车窗外一片惨白——大雪在夜间再一次袭击了这片土地,于是外界除了白色,几乎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皑皑白雪之下,是群山的废墟。多数人拉上了薄窗帘,选择不去看它。火车缓慢行驶,我把视线转移到车厢内,浓烈的食品味、卤菜味、汗味等等疲惫的气味弥漫在车厢内。过道里有不少人直接坐在地上,尤其是各节车厢的连接处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旅客,身边是大包小包,甚至有的人头枕着麻袋的,胡子拉碴,衣服上油渍斑斑。

    在我对床的,是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大爷,正对着窗户玻璃刮胡子,一边刮一边及时拭去玻璃上的水雾。我看了他一眼,继续朝我的笔记本上写着,关于宇哥的部分差不多快记载完成了,唯一缺失的拼图,是宇哥那个尚未讲完的故事,那个关于作家之死的故事。

    作家究竟是如何死的呢?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想起那天晚上,宇哥告诉我作家最后死了的晚上,他冷漠的眼神,好像失去了希望,我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在看深邃浩瀚的宇宙,好像他的眼睛在告诉我,向我确认,那个故事里的作家的确死了。宇哥漠然地站着,手插在裤兜里,衣服前胸的口袋里还塞着那个装得满满的黄色烟盒,他的身后是绿色发亮的墙壁,墙壁上圆形挂钟滴答作响,流逝的时间就这样被抽离出来,融化在钟表的声响中,滴答的声音显得异常地响,仿佛是在自己的脑海中回响一般,像流动的海浪冲击着幽暗的洞穴发出的回音一样。

    我沉吟片刻,望了望自己的手表,指针在不停地转动,不停地发出滴答的声响。

    或许,作家最后就在这样的声浪中死去了,我这样想着。这位德高望重的知名作家,在自己的工作室中溺死于声浪,或许那个晚上,这条街上的所有人都能听到来自这个工作室传来的沙沙声,挤入自己的大脑,自己的神经,在一瞬间都承受了同样的痛苦,然而最后,失去生命的只有作家一个人。是所有的痛苦都捆绑在他的神经上了吗?还是作家刻意在那个时候让汹涌的声音来吞没自己呢?在知道了作家最后会死之后,结局已经不足以令人好奇,真的令我好奇的,是作家选择了何种死因,又处于何种想法而死的。这部分内容,被宇哥永远地保存起来了。

    但是或许作家并没有死,他在宇哥的作品中存在着,故事的叙事是流动的,然而这个故事本身却是静止而确定的,它是一个凝固在时间中的实体,就像被保存在岩层中的生物标本,而我就像那些研究这些标本如何形成的专家一样,思索宇哥所讲的这个故事,揣摩这个作家的死。

 

    熹微的晨光中,他的窗边侧脸,给人一种旧电影的颗粒般令人窒息的浓重触感,我昏沉的大脑像鱼缸中的金鱼。模糊不清的室内空间,藏青色的窗帘,像深海里的质地。我的身体还未完全适应现实,飘飘浮浮的看到他的脸恍惚掠过一丝忧伤。

    “宇哥”我用沙哑的声音唤着,喉咙火烧火燎地疼,但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我看到宇哥慢慢地起身,穿好衣服,朝动弹不得的我看了一眼,背上包便出门了,而我继续沉沉睡去。

    然而,直到如今我还是不能忘记宇哥离开时的眼神,宇哥的眼睛曾经提醒我,这双眼睛是作家身上唯一还活着的部分,现在这双眼睛冷漠而麻木,无神而木然地朝我看着,机械地把门轻轻带上。即便他的声音很轻,我还是听到了铰链的摩擦声,而门关上的那一刻,就似乎是在预示着,一个世界的彻底结束。尽管如此,当时的我还是没能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了,屋子里的东西还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窗边的几盆多肉植物被窗帘的阴影盖上,仿佛失去了颜色。彼时天色再次变得阴沉,已经到下午四点多,接近五点,夜幕眼看着就要降下,我的身体还处于疲乏的虚脱状态,昏昏沉沉的大脑也不听使唤,异常迟钝,站在阳台边,手撑着墙壁望向窗外灰色的筒子楼,都是清一色的烟囱般的煤灰,阳台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还有几只黑猫趴在楼顶。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屋内宇哥的行李箱,仍然放得完好,总觉得诧异和疑惑,又想起来今晨似乎看到他背着包出门了。我没有多想,从冰箱里拿出果汁,一边喝,一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好笑的爱》来读,书写得戏谑又荒凉,不知不觉,读着读着天已经擦黑。

    我只得放下书,倒扣在桌上,一边拿起笔记本来随便翻看之前写的内容,一边打开收音机,转动收音机的旋钮,不知不觉听到一则新闻插播,据说是申城警方在黄浦江滨打捞到一具男尸,死者的衣着和相貌、体型特征像流水一般从我耳朵进出,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但我似乎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样的描述在我的大脑之中留下了涟漪,我打了个激灵,手忍不住抓紧了笔记本。

    我一直等到入夜,可是这天晚上,陈宇再也没有出现,我坐在床边等了很久,半欠着身子,直到电视塔红蓝色的灯光都熄灭了,我才从宇哥睡过的枕头底下摸出半包压瘪的香烟,在点烟的时候,我才好像醒悟到,陈宇一定是已经死了。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股汹涌的寂寞和哀伤袭击了我,此时风雪敲打窗扉,发出吱呀的声响。我几乎被惊到了,猛地转头看向玻璃窗户,上面似乎分明地映着宇哥溺死了的面容,待我心神安定下来,才发觉其实是我自己的面孔。

    我拿着烟头的手,止不住地有些颤抖,他半掀开的被单的褶皱,还能清晰地辨认他身体的轮廓,浮在半空中颗粒般的意识,慢慢地升起来,在晨光中与明亮的光斑混在一起,像遥远的宇宙里燃烧的星。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宇哥出远门的行李箱,那个作家之死的故事,他在江畔疯狂的奔跑,和默不作声抽烟的情景,甚至我又想起了第一夜我们打碎的那个玻璃杯,现在在这个屋子里,我还似乎能感觉到碎玻璃渣尖锐地棱角刺入了我的身体里,疼痛,还是疼痛。屋子里血腥味混杂着汗味和淡淡的橡皮味,真实而又让人觉得虚幻。

 

    在火车上的我写下最后一个字,仿佛完成了一场漫长的越渡,冷汗倏地从脊背生出,一股眩晕攫住了我。我匆忙合上了笔记本,而我置身的车厢仿佛将我自己的生命从这个世界完全隔离开来,世界在大雪中静止不动,而车厢带着我飞驰而去,时间也分离成了概念,仿佛并不存在。窗外的世界在风雪中仿佛被永久封存,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分辨不出。我的身子半倚靠着车窗,直到火车随着金属的摩擦声减速,缓缓地停下来。

    我下了车,在我的脑袋钻出车厢的时候,我仿佛才真正看清了这个世界。我注视着候车区的灯光,眼睁睁看着车轰隆隆的开走了,然而这里并不是我的家乡,离我的家乡仍有一段不小的路程,四处是高高的山峦,全部都被覆盖在雪里。

    我看见,铁轨像是手臂上的肌肉丝,风里满是雪花,地上一片泥泞,月亮又小又高,隐没在云层里,云如枯骨,车似铁杵。眼下我只得拖着自己的箱包,在雪地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迎着风雪继续前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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